那是个天空布满阴霾的早晨，寒风漫洒着小雪。我从城里乘汽车回家。因临近
春节，天气虽然很糟，乘车回家的人却不少，车厢里挤得满满。我只好在车门那儿
寻了块立脚之地，倘若车里的人一动，就会把我挤得悬起来。
车快要启动的时候，远程传来一个人的喊声：“司机同志，请等一等，请等一
等——”声音不高，顺风，却听得清。低沉嘶哑。
“讨厌！哎，快点快点！”年轻的女售票员抬手瞟了一眼手表，显然急了。她长
得好看，使我不由地想起了白天鹅。
“嗵”一只鼓囊囊的绿皮包重重地压在车门前。
“哎哟”你这人怎么搞的，没长眼睛，干嘛往我脚上踩！女售票员喊了一声。
“奥，同志，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刚挤上车的那个人忙不迭地道歉。
她鄙夷地撇了他一眼，便迅速地用手绢把皮鞋小心地轻视了几下。这时我才觉得
她并不是我想象的白天鹅。
哦，他是个军人，右手插进裤袋里，只用左手正了正被碰斜了军帽，他，窘在那里。
他长的很不好看，倒挺年轻。黝黑瘦小，让人感觉只有硬硬帮帮的骨架支撑着那身
绿色军服，脑袋上扣着顶与不太相城的军帽，使人看了不舒服，但不乏严整。唯一使人
欣慰的，是他鼻梁两侧闪动着的那双机制而深邃的小眼睛，似乎也只有这双消炎，才使
人略微相信他的身份——一个矮瘦普通的军人。
他费劲地用左手将脚下的绿皮包往里移了移，在站立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他是
个瘸子。
我将手中的吊环给了他，他嘶哑地说了声“谢谢！”与此同时，车上的人们都不约
而同地往后撤了撤，让出点儿缝隙。
车开动了。
几个青年小伙子围了上来，他们看见了那条瘸腿，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已成了了不
起的军人！
“嗯，掉了块肉......”
象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粒石子，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人们的目光“刷”地聚
在了他的身上。崇敬的目光。是啊，他定时为身经百战。战功赫赫的功臣，那条腿不正
是有力的见证吗？我想，人们也都这么想。
“打仗啥样，很残酷吧！”一个人耐不住性子问。
“恩。”回答得还是那样轻松简单。
“越南小霸鬼啥摸样？也不必咋中国人多长条胳膊，多长条腿吧？奶奶的，有啥能
耐？要叫俺，爷爷我提起来把他拧成麻花！”说话的是个大胖子，边说边用两条笨拙的胳
膊比划着，人们被他逗得哄笑起来。
“哎，同志，请给大伙说说您是怎样把越南小霸鬼拧成麻花的吧！”大胖子又对他说。
他却沉默了，只静静地望着窗外那茫茫雪野。
片刻，他的眼睛湿润了，喃喃地说：“......哎，实在惭愧，我并不是有功绩的军人
，刚上战场，腿就被炮弹......哎，真对不起家乡的父老乡亲呵......”他哽住了。
人们呆住了，我一呆住了。
失望？同情？惋惜？遗憾？
大胖子怜悯地摇了摇头，轻叹着，挤到后面去了。
人们的目光不那么热切了，甚至有些陌生，他本来就瘦小的身材，这使在人们的眼里
仿佛又矮了一截。
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坐下，又站起来，开始喊：“没票的，现在补票啦！”便象
车后挤去。
他很平静，似乎周围什么也没发生，还是那样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茫茫雪野。可我
看的出，他的心在哭泣。
车继续咋雪道中爬行。
突然，女售票员从后面挤了过来，嚷道：“哪有这号人，乘车不买票。钱丢了，干吗
不早说，不买票不行！”
她身后，站着个眼泪汪汪的农村姑娘。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把钱丢了，上车后才知
道，急得直抹泪。
他示意我把那只绿色皮包打开，哦，里面放着一本方志敏烈士著的《可爱的中国》，
已破旧了。
书里夹着三张“大团结”，我抽出了一张：“售票员同志，补票，这位同志的。”
我指着他说。
倏地，他甩脱了左手的吊环，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元钱：“不！售票员同志，则是我的
票钱。”又对我说：“钱，给那个姑娘用吧！”
我的地猛地一震，但很快把“大团结”塞给了那位姑娘。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
流泪。
我看见他伸出的右手又慌忙插进了裤袋里。啊！右手的四个指头全没了。我的心又猛
震了一下。
人们也都看到了，目光又是那样热切。“同志，您的手......”我问。
“奥，没什么......”他故意打断话头，“那本书你看过吗？很不错的！”
“没有”我说
这时，女售票员说：“同志，刚才很对不起，您请坐那个座位吧！”她指着印有“售票
员”的座席说。我觉得她现在很美。
“哦，谢谢你，很抱歉，前面一站我该下车了。”他笑了笑说。她显得很过意不去，我
和人们也感到有些茫然若失。
那个姑娘挤过来：“同志，真不知怎样感谢您......”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
“没什么。”人仍是语气平和。
车停了，我把他扶下车。
“谢谢你的帮助！”末了，拿出那本《可爱的中国》对我说：“我已看过多遍了，留给
你看吧——也算是个小小的纪念。”
我激动地接了过来。
“同志，您可走好哇！”很多人这么说。“谢谢”多谢大家的关照。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用他那唯一的左手正了正军帽，郑重地朝全车的人行了个军礼，便提着绿皮包蹒跚地走
进了白茫茫的雪野里。
车又启动了。
擎着那本《可爱的中国》，蓦地，我举得他并不瘦小，他付出的已经不少，他并不有愧
于我们，他更无愧于80年代军人的称号！
他很普通，但又是那样的圣洁而伟大，可爱的中国，中国之可爱不正在这里吗？
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再次塑造了一个光辉而崇高的军人形象。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