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一个多年不通信的过房女儿忽然从香港来信，说这次来上海，因没其他亲戚，想住在我家，来时还要带上她十三岁的儿子小凡。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也许我要整天陪着个又娇又淘气的"小少爷"呢。
    这天，一位中年妇人领着个小男孩到了我家门口。那男孩看上去不满十岁，脑袋又圆又大，似乎那细细的脖子有点支撑不住了，眼睛大得有点儿呆滞。他怯怯地跟在母亲后面。寒喧了一番，我便上前对他说道:"小凡，以后你可别叫我阿姨，我喜欢你叫我姐姐。"
    "姐姐。"他毫无表情地叫了我一声。一个冷漠的小家伙，我这样想着。
    他们进屋休息了一会，我把代盘象棋摊在小凡面前。
    "会吗?"
    "跟我下?"他疑惑地瞪大眼睛，似乎有些儿不信。但当看到我肯定的目光时，他点了点头:"会，不过下得不好。"他小心翼翼地摆开棋子，不时抬头打量我。终子他问道:"您陪着我，不忙别的吗?"
    我对这孩子的多疑和早熟感到吃惊。我一再跟他解释我没事，很愿意跟他玩。他这才定了心，全神贯注地下起棋来。
    我们很谈得拢。过不了几天，我真的喜欢他了，他也信任我了，几乎和我形影不离，只是有点优郁，这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小凡读了不少书。于是我们谈安徒生、王尔德，也谈歌德、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他并不喜欢童话.有一次，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喜欢雨果。天呀，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竟能喜欢雨果！
    一天中午，我俩聊天聊够了，我便头靠着椅子，眯起了眼睛。我觉得小凡的眼睛呆呆地看了我很久，忽然他吃吃地笑起来了。我转过身去轻轻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这小傻瓜，笑什么?"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神情严肃地问我:"你是真喜欢和我在一起，还只是为了陪客人呀?"
    又来了，这小疑心鬼，我真有点恼了。
    "你要再问这个问题，我可真的不理你了!"
    "哦，好姐姐，我不问了，真的再不问了。啊，笑一笑，你看这小狗在向你摇头呢，看。"他顺手拿过台灯旁的一只会摇头的"小狗"，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那副神情简直就象哥哥逗妹妹玩，我觉得好笑，便咧了咧嘴。他这才重重地吐了口气，摇了摇手上的小狗问道:"一定是你小时候妈妈逗你玩儿用的吧?姐姐，你和我一样大的时候总干些什么呢?"
    "像这样大吗?我也在上小学，那时读书不紧张。……"我抚摸着他的头发，给他讲着我的童年，甚至一些调皮的小事。"星期天，爸爸、妈妈和我一起到公园去，真快活。……"
    “你真幸福。”我只顾讲，却发现小凡的神情变得相当沮丧。
    “你难道不幸福吗?”   
    “不。”屋子里一下变得很静。
    “没人爱我，没有人关心我。爸爸整天办公，他有好几家公司呢。妈妈自己有很多朋友，天天玩麻将玩到很晚。有时我一个人睡着，真是害怕极了，没有人安慰我。
    “妈妈不许我随便离开家，也不许同学上我家。放学后，我只能和书作伴，有时也和自己说话。我的一个好朋友，他曾自杀过，他对我说:‘我们是最没人关心的一代。’姐姐，你是第一个这样爱我的人，是吧!不会假的吧?”他硬咽了。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那细细的脖子，像是抱着一只受伤的鸽子，望着他那双含泪迷惘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那颗幼小的心灵正滴着鲜血。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几天后我接到学校通知，要参加学校举办的三天暑假夏令营。我安慰了一阵小凡，答应夏令营一结束马上回家。
    等我再回家时，只拿到了小凡留给我的信：
    爸爸忽然来了电报要我们回家，我不能再见你了……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只要想起你就不会感到孤独了。谢谢你，姐姐。”
    谢我?我给了他什么呢?只不过一个最普通人的最普通的感情，对他来说也许已是迟到的。